(18)圣与血与国家

镇上盘踞的敌人根本没有四百个那么多,他们总共也就一百五六十人,就是其中有二十多个是骑兵,只不过弗比斯所部在受到攻击之后根本没人维持秩序,结果才差点被击溃。

其实弗比斯少爷也不是没有想过维持士兵们的秩序,毕竟他之前吃过一次这方面的亏,无奈弗比斯一开始冲的比较靠前,身上的护具铠甲又是那么鹤立鸡群与众不同,导致敌人的骑兵一眼就发现了他,等待他的下场就是被套索一圈拖着跑了一路。

一边人多但是没有指挥各自为战,一边新败不久士气低落且人数不多,两边半斤八两的打的一会,直到雷加带着亲兵赶到结束了这场乱七八糟的战斗。

艾玛努尔人只跑掉了七八个骑兵,剩下的不是被杀死就是当了俘虏,结束战斗之后,乌瑞恩马上带着人去接应小镇北边的伤员,然后就从留下的人口中听到了刚才的事情,邓加尔自然又是挨了一顿训斥,救援友军是本分,但前提是要先考虑自己这一方的情况。

确认伤员安全之后,乌瑞恩又找回了留在外面的马匹,伤员坐在马上,没受伤的人牵马步行,他们沿着小镇的南北路朝着镇中心走去,因为雷加和他们约定了在这个位置汇合。

邓加尔无精打采的低着脑袋跟在乌瑞恩身后,乌瑞恩还有亲兵们斥责让少年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之前他隐约明白这样擅自行动的不妥,但是却没有想到可能回引发的后果。

只是走着走着,他忽然嗅到一股熏人的恶臭,类似放久了的肉或者沤了很久的垃圾,越是往前走这股恶臭就越是浓烈,按理说现在这个季节,小雪都下了几场了,越来越低的气温下,就是战场上死人的气味也不会这么重才对,少年又不是没闻过战场的味道。

在被安排打扫战场的时候,几千几万人的尸骸分成几堆被收敛在一起的点燃,那种可怕的味道让少年连续做了好几天噩梦,因此他才想到用读书的方法去减轻脑海之中的可怕景象给自己带来的压力,他从乌瑞恩那里弄来了书,这一招也挺好用,至少他之后再没做噩梦。

然而,就是那时候的那种味道也没有此时少年嗅到的这样让人感觉不寒而栗,邓加尔下意识的看向周围的人,发现他们的脸色也变得稍微有点难看,但是并没有任何意外的样子。

‘这是什么味道?没有梳理好的下水系统吗?这镇上的人就是闻着这个味道过日子吗?’

邓加尔腹诽着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但是在来到了小镇的中心之后,他的问题得到了回答。

他看到了一棵树,树干足有四人合抱那么粗,树冠上虽然因为季节的问题而没有绿叶,但是光秃秃的枝干和小枝丫就覆盖了好大一片范围,整个小镇看样子就是围绕着这颗老树满满建立发展起来的,就好像隆冬河谷最初也不过是河湾上的小渔村。

这棵树位于小镇中央广场的中心,这意味着它在这个镇上居民的心里有很高的地位,或许每年还有以这棵树为缘由的传统庆典,镇上的男男女女们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在树下成双成对的跳舞,老人们守着篝火聚在一起聊着年轻的回忆,孩童们望着庆典的食物流口水。

邓加尔所在的小镇就有这样的庆典,他觉得每个地方的庆典也应该差不多吧?

但是,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一幕又是什么呢?

老树被火熏的乌黑的枝丫上层层叠叠的挂满了人形,他们被冬日的寒风吹的飘飘荡荡,好像随时都会落下的枯叶,很多人已经腐烂的露出白骨,还有的人只剩下半截身子还挂在上面,邓加尔愣了的盯着眼前这一幕,他甚至能从尸骸上残留的衣物分辨出他们的性别和身份。

老人、中年人、种地的、打猎的、木匠、小孩子……如今他们全部都被挂在了一起。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老树周围密密麻麻的竖立着被烧的焦黑的木桩以及同样焦黑的人,火焰让他们保持了生命最后一刻时候挣扎的样子,他们的嘴巴都张的非常大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和这些相比,那些用木桩穿起来的腐朽尸体还有地上凌乱散落的骨骼也以就不算什么了吧。

“……邓加尔,你应该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吧?也难怪了。”

注意到少年异常的乌瑞恩停下了脚步,他的语气比之前发怒训斥的时候缓和了许多。

“乌瑞恩先生,你曾经见过这样的……情况吗?”

如此残忍的场面超出了少年的接受能力,他无法想象这种场面竟然还在其他地方发生过!

这里不是战场!这里不是战场!这里不是战场!

邓加尔恨不得用能吼破自己喉咙怒吼,但实际上他只能发出咯咯咯咯的苍白杂音。

“我曾经在联邦之外的土地上作为一名冒险者游历过三年的时间,在一些保持着古老的传统贵族制的国家里,大大小小的领主经常相互厮杀,他们最喜欢制造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但这里不是战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邓加尔不解又愤怒的问道,而乌瑞恩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脑袋,明明少年和他非亲非故,出身地位也天差地别,但是乌瑞恩对邓加尔的观感已经从最初的冷漠、好奇、欣赏变成了亲切,所以才做出了这种兄长安抚弟弟时候才有的亲密动作,只不过年龄差的有点远就算了。

“是的,这地方不是战场,但是那些艾玛努尔的家伙们也没有把这个当成战斗,他们的宣战借口,你知道是什么,而读过这么多书的你,也该应该清楚这个借口是多么的好用。”

“……圣战。”

“没错。”

不同信仰的教权国家可以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不分场合的相互发起战争,因为在他们看来,从异端和异教徒手里抢走一切是正当的正义的行为,进行圣战不需要罗织任何宣战借口也不需要讲什么战争礼仪,只要有足够利益诱惑或者煽动起足够的狂热来就行了。

这一刻,少年发现自己曾经读过的描写战争书籍被鲜血殷红,现实里的人心比文字里的人心更复杂,现实里的战争和他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所目睹的战争相比同样苍白如纸。

这时候,一连串的求饶和惨叫惊醒了邓加尔,他这才注意到广场上有很多联邦士兵正在收拾着死者的遗体,他们的脸色没有好看的,行动也有些粗暴,然而死者不会抱怨他们的粗鲁。

广场的一边,十几个联邦士兵每人押着一个艾玛努尔的俘虏,把他们的脑袋摁在劈柴用的木墩子上,最后一位拎着斧子的亲卫兵走上前咔嚓一下,声音最大的那个俘虏的脑袋滚落在地。

“这些人是侵略者!他们该死。”

邓加尔自言自语着,这本是他说给自己听的,但是乌瑞恩却也听到了这句话。

“是的,没错,这些家伙都该死。他们是侵略者,可并非罪魁祸首,艾曼努尔侵略军里的大部分士兵其实都是农夫,他们其实和他们杀害的人并没有区别。”

“邓加尔,你知道为什么艾玛努尔人会突然对联邦宣战吗?”

少年摇了摇头,宣传上说是因为艾玛努尔人卑鄙无耻,但是听乌瑞恩的语气却是另有理由。

“因为艾玛努尔王国遭遇了全国范围的大饥荒,他们需要用某些办法来转移国内的矛盾,最好还能消耗掉过剩的人口,而举行一场‘正当的正义的’圣战就是两全其美的结局办法。”

“饥荒?这怎么可能!今年是个丰收的好年景啊。”

这个回答让少年难以置信,再从老家一路行军到前线的路上,联邦大道周围随处可见金灿灿的庄稼和硕果累累的果园,艾玛努尔的气候环境比联邦还要更好一些才对,怎么可能饥荒?

“没错,是饥荒,人为造成的饥荒……”

在少年好奇求解的眼神下,乌瑞恩简略的告诉了他这次战争里一些少有人知的爆发原因。

艾玛努尔的不少有识之士很早就发现自己的祖国和联邦的国力差距正在越来越大,在这种紧迫感推动下,他们一直想要模仿联邦的经济制度进行改革,结果却遭传统势力打压而失败。

改革这种东西,如果第一次没弄利索,那么留下的后遗症就需要长时间的修正,如果盲目的无视这些弊端,那么后遗症就会满满恶化成让国家崩溃的绝症。

艾玛努尔王国里面当然有人看到了这些弊端,于是他们准备进行一次进行改革,他们决心让这次改革变得极为彻底,为此他们花了很大的代价修复和联邦的外交关系,而联邦也希望维持一个和平的边界形式,甚至期待着艾玛努尔王国能通过这次改革削弱国内的教权,哪怕变成一个王权至高的国家也好。

毕竟联邦从立国之时就一直被西边和南边的国家周期性的发动圣战,三十年一次,五十年一次,刚开始的时候甚至在二十年里打了两次,发展步伐被拖累的十分严重。

但是,艾玛努尔王国的改革最终失败,贵族和王室又不愿意支付改革需要的代价,所以就将其转移到了国内的下等人头上,结果就是王国在本该丰收的一年里爆发饥荒,被收税收到破产的农民和小市民们怒火冲天,而这时候他们的宗教领袖蹦了出来大喊一声‘我们圣战吧!’

还有什么比到肥的流油的邻国去抢劫更快恢复国力的方法呢?

没有。

再说艾玛努尔和联邦从来就没有过友谊的存在,撕毁互不侵犯条约对他们一点压力都没有。

于是,就有了这次战争的爆发,只是一向以‘有声有色的传统地区大国’自居的艾玛努尔没想到自己偷袭的手段都用上却依然没有打赢。

别说冲进腹地进行抢劫,他们的大军连联邦的边境省份都没能越过去就遭遇迎头痛击。

接下来这个王国要面对的命运,肯定会相当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