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同生

自己早就不该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自己之所以还活着,只是上帝想看看人究竟可以活的多么丑陋。

这是一种解脱——

可是,为什么,在即还活着?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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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若拉睁开眼睛时,看见维特空洞的枪口仍对准着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但是枪口没有冒烟——他的枪里,本就没有装一颗子弹。

“你要杀便杀!我不会再受你摆布了!绝对不可能!”

难以抑制的恐惧,折弯了欧若拉的膝盖,让她不自觉得跪了下去,紧紧搂住在这之前就已经被维特的枪口给吓倒的留梨,相依为命。她不害怕死亡,因为留梨会和她生死与共。但她害怕维特,她害怕维特从自己身边抢走留梨,让她们求死不能。他对她了如指掌,曾经,他用阿莱克修斯胁迫她卧底共和国卫队;现在,他同样能用留梨,胁迫她回去。

可她绝不能回去。

可维特有的是对付留梨的法子,让她改变主意。

唯一的办法——是她现在就死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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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做傻事。我不会把你和留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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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维特看出了自己要自杀的打算,连最后的出路,也要被他堵死了吗?

没有再犹豫片刻,抱着维特才反应过来自己可以求死破局,现在还来得及的侥幸,欧若拉拔出包里藏着的防身用的匕首,用力扎进了自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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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死。如果你狠下心来的话,当她醒来时,她就要承受永久失去你的痛苦,疯癫千年了。”

维特并没有阻止欧若拉的自尽。但他从晃悠悠颤巍巍,想陪欧若拉殉情的留梨手中夺走了沾着欧若拉心脏血液的匕首,扔在一旁,无视留梨的踢打牢牢擒住留梨的一只手腕,不给她步欧若拉后尘的机会。

“她没有死。”

维特仰天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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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坠落。

——死亡,竟是如此漫长的过程吗?

和以往所遭受的创伤比,被锐物扎进心脏的感觉,并不算痛,甚至还不如经痛。眼前一黑,再能看见景物时,欧若拉见自己仿佛置身于一条幽深不见底的隧道。周围的背景板在缓缓后退,她不知道是它们在后退,还是自己在下坠。

「是走马灯吗?」

背景板上,涂抹的是她模模糊糊的记忆碎片。是她的,而非阿芙罗拉的。学龄前时家里的电暖器,自己用磁带自制的多米诺骨牌;幼稚园的老师、小饭桌;小学时的早操,打闹……

面对童稚时的自己,欧若拉没有半点怀念,反而是嫌恶的想将这些碎片再撕的更碎,加以掩盖。她并不喜欢小时候的自己,那就是个又皮又欠揍的讨厌的男孩罢了。但很可惜,荧幕并非是布,而是水做的。她将手指伸入,只能激起一道道波纹,等指尖离开,记忆还是那个老样子,没有丝毫改变。

幸好没有别人能看到她的记忆,否则她一定会在生理性死亡前,提前羞死。谁能想到,自己如此一位温婉可人,销魂蚀骨的美少妇,幼时,竟然是这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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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生日都能有新玩具获得吗?真是一段美好的童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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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的声音闯入,欧若拉像是遭了雷劈一般,眼睛又一黑,要提前死掉。恢复视界时,她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阿芙罗拉,或者说,是维特。

“为什么是你……”

恨,怒,不解在欧若拉的精神中交织。留梨去哪了呢?自己最后的愿望,是在黄泉路上,有留梨作伴,留梨答应了自己的!可是现在,为什么不是留梨,是维特,是阿芙罗拉站在了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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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我吧,要不是我眼明手快,你就再也见不到留梨了。”

控制住欧若拉的手脚,即便是在精神世界中,也不费阿芙罗拉吹灰之力,

“你把我的记忆都看光了,我屡次遭人强歼的经历,你都看的津津有味的,现在换我分享你的记忆,算是——扯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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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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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吗?第一视角体验被强歼,我看,你不是挺享受的么?”

阿芙罗拉敲着一块荧幕,把欧若拉羞到站立不住,跪伏在她的脚下。

“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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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灯来到了欧若拉的初中,在这里,有新登场的人物,欧若拉的初恋——是女孩。这时的欧若拉还不算出奇,跟男生们讨论电脑游戏,讨论皇叔,讨论漫画音乐。独自在家时,也会——通过浏览皇叔皇图,幻想着喜欢的女孩,研究如何发射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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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你不要再看了!”

有什么比死都要难过的,莫过于男生的青春期小秘密一丝不挂的被暴露在异性的面前了。即便对方是逼死自己的罪魁祸首,她现在想的也不是要向她索命,而是求她不要再窥探自己的秘密了,至少,让自己死的有尊严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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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阿芙罗拉认为,欧若拉会很享受她被强歼的记忆,是因为欧若拉的记忆中,有一截梦境。梦境的内容是欧若拉梦见自己和喜欢的女生换身,然后自己被女生的父亲强歼。欧若拉对于这段记忆的感触,是爽——阿芙罗拉能够看到,欧若拉是这么评价这段记忆的。

“死亡都没有让你屈服,卑微的跪在我面前向我乞命。前世的记忆,就这么让你不堪回首吗?”

阿芙罗拉没有进一步的羞辱欧若拉,她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取得欧若拉的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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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留梨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被阿芙罗拉提醒,欧若拉才从要死人一般的羞愧中想起来,眼前的人可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啊。她慌忙爬起,双手握拳双腿一前一后摆出姿势,像是要跟阿芙罗拉拼命。但再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没命了,还能拼什么呢?无力感涌上,她收了势,又要摔倒。是阿芙罗拉支撑着她的腋下,像拎小猫一样的支撑着她的腋下,才使腿弯弯的她能保持“站立”。念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她也提不起劲,再在阿芙罗拉手上做什么没有意义的挣扎了。

“哎呀!”

她想就这么安静的去了,但过了一会儿,阿芙罗拉很恶劣的松了手,猝不及防的她直挺挺的栽倒在地,头都昝疼了。她想对阿芙罗拉破口大骂,但回头,她看到阿芙罗拉正出神的观阅正在流经她们的自己的记忆。和之前的黑历史不同,这段历史并无任何羞人之处,反而还颇有几分壮丽,拔高了自己的内涵、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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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出来吧,我啊,曾经也是想拯救世界的哦。”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自己很恨阿芙罗拉——维特,但既然只有对方伴自己走完最后一程,她也提不起什么要报仇的劲了。从此往后,自己就没有那么难堪的黑历史了,她乐得把自己人生的痕迹,向别人展示,让世界记住,曾经有自己这么一个人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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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荧幕,阿芙罗拉的脸是呆滞的。早知欧若拉有这样的经历,那他这么长久以来,把自己的真实目的,向欧若拉保密,是为了什么?

为了制造误解,制造欧若拉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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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生理构造问题,欧若拉从小就比他人更富有同情心,更能恍若亲历一般的感受他人的痛苦。每个男人在年轻时,都会有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拯救世界的英雄梦,即便欧若拉此时已经爱上了女装,他也不是例外。但和其他同龄人比,幸运的是他没有误入歧途——因为就读的是外国的大学,不学政治课,所以他并没有因为陈旧腐朽的毛概课而对毛概产生逆反厌烦情绪。尽管他不能凭此拯救世界,但这至少让她认识清楚了,拯救世界是一项怎样的工作。

一项艰巨到在她认清的那一刻,就立刻选择了放弃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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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了吗……”

在欧若拉的记忆荧幕前,阿芙罗拉后退了。它详细展现了在欧若拉的星球上,自1864年第一国际成立,1871年巴黎公社运动……到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1919年第三国际成立……最后到1989年苏东剧变,1991年苏联解体。一百二十余年的国际共运史,新兴的政治力量从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势,再蜕变堕落,最后熄灭至无。他们的胜利是多么的澎湃,震撼人心,最后的失败却是如此的不经意,可笑。

“世界其实……无可救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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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并非无可救药。

这个声音,是欧若拉的,是欧若拉,在记忆中,发出了和自己一样的疑问。但是欧若拉,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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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什么?”

因为阿芙罗拉的意念,走马灯停止了流动。欧若拉想知道,自己记忆里的什么东西,令阿芙罗拉那么感兴趣,结果发现,阿芙罗拉对自己的心理,是怎么从想要成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变成想要老公孩子热炕头的思春少女的。虽然这说来有些让人难以启齿,但如果不用开口说,只是被人看到的话,倒没那么令人害羞,至少比身为男生时攻击飞机的画面被看到,要好受一些。

“怎么,你对马哲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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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罗拉没有搭理欧若拉。她从欧若拉的记忆中提取出了欧若拉给欧若拉自己的答案,她在斟酌欧若拉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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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灯再次开始流动。阿芙罗拉沉默装木头了,欧若拉便也静了下来,安静的延着画面,回顾自己穿越变身成欧若拉后,短暂又漫长的“一生”。如果有后悔药吃的话,她想回到刚认识留梨的时候。

早知道从一开始就吃留梨的软饭了,可自己那时就是贪图男生那命根子,不愿接受留梨。如今难也遇过苦也吃过,才明白,自己的真命天子,只能是留梨啊。

阿莱克修斯他再好,对自己再好,他也终归和自己不是同路人。自己已经彻底的放弃所有的抱负,只想平淡一生了。阿莱克修斯不应该因为自己而放弃他的事业,自己也没有留梨的那种勇气,随阿莱克修斯颠沛,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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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将匕首刺进自己的心脏,看到血液顺着刀把滴落的画面后,自己的走马灯便结束了。欧若拉以为自己将永远的沉入黑暗,但片刻之后,她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处不新的天地。

“黄沙……”

昏黄色的天空和荒漠,自己已经来过这里三次了。难道说,自己真的没有死吗?

可是她明明就看清了,自己刚才还确认过了,自己的的确确是把匕首插/进了心脏的,自己是看着心脏的血滴落在地的!就连这样,维特也能将自己抢救回来吗?!

“你觉得,这里是哪里?”

看见阿芙罗拉她赤身果体的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欧若拉下意识的低头看去,果然,自己也没有衣服穿。和阿芙罗拉比,她的脸皮要薄一些,所以她跪在了沙上,尽可能的用手臂遮掩着身体,侧身对向阿芙罗拉。但对于阿芙罗拉的问题,她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也在这里?不要告诉我说,你爱上了我,所以陪我殉情了。”

比起自己还活着,欧若拉更愿意相信,是阿芙罗拉也死了,所以他才能和自己共赴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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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并没有死。当然——阿芙罗拉也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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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多利亚……”

第三个声音响起,在自己身侧的另一边。看到维多利亚的脸,再看看阿芙罗拉的反应,欧若拉什么都明白了,

“你们是同一个人……你伙同维特一起,欺骗我……”

过去欧若拉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维特身边活泼的维多利亚,和萨沙身边懒散的维多利亚会是同一个人。维多利亚这个名字,在欧洲实在是太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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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欺骗了你,害苦了你,对不起。”

阿芙罗拉走近,搂紧了欧若拉,

“我们补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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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死了,还怎么补偿。多给我烧些纸钱吗?那还真是,谢——谢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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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阿芙罗拉说多少次,欧若拉都固执的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是个鬼魂。是因为她不敢去想,如果自己还活着,自己还将遭受多少苦难与折磨啊。

自己已经活腻味了,就这么一了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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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若拉自暴自弃自闭,在沙子上抱着冰冰凉的自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阿芙罗拉和维多利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走上前,各自抓住了欧若拉的一只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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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我!放过我!!求求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