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夜风如歌

天色将黑时,前方隐约的号角声响起。几声应和之后,一排寨栏忽然出现在前面风雪中,几十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从打开的寨门走出来,腾歌将军与特德首领手持印莱特城的信旗与佣兵团的牌子迎了上去。不多时,整个商队都被迎进了木寨。

这个木寨与亚里巴桑大陆的潘古特盆地上的小村庄很相似,几百间木屋拥挤在山坡间,不同的是这里有着更坚实的寨栏。严实排列的两人高多的粗糙巨木后有密密麻麻的撑木,木枝架在这些撑木之上,搭就了两层兵台。巨木间缝隙里四人多长的楗木制作的刺枪头隐约可见,这是对付流寇兵团冲兽与骑兵冲击的利器。大雪将这里曾经岁月里的激战掩盖一空,只有木寨门口两侧的哨搂上隐约有几个背有弓箭手持戟枪的哨兵偶尔走动。几千人马的到来并没有使这里的气氛热闹起来,低矮木屋的厚木门偶尔会出现几个穿了兽皮的人出现,但是依旧狂暴的风雪都使这些好奇的人们又都回去了。狭窄曲折的坡道将大队人们引到后面的木棚里,首领们则被安排到接待贵宾的木寨里最中间的大木屋——唯一的一个有院落的二层松木房里。

房子里早已升好了铜炉,思娜利索地将我们位于二层的卧室收拾好。接下来的两个风雪天,我与伊莎贝尔将会一直在这个房间里度过。几天前流寇的偷袭已经被告之迎接我们的班勒塔·约纳将军——约纳领主的堂侄子,将来约纳城有可能的继承者之一。这位将军在我们进木寨的时候一直对在偷袭中受伤的伊莎贝尔献着殷勤,他在两年前拜访印莱特城时曾经有幸目睹过伊莎贝尔的容貌,只是现在没有办法看到大麾中的伊莎贝尔。对于我,深深藏于风衣之中从未听闻过的印莱特小公主则并不如何在意。在我们上楼之际,那位将军被邀请与印莱特首领们共进晚餐,将军用带有赤焰圣国口音的回答接受了邀请,并对于伊莎贝尔不能一同进餐深表遗憾。

伊莎贝尔没有因为安全地与约纳城军队会合而高兴,一直沉默着让思娜将她的长发梳理好,换上松软的罩衣与我一起坐到那扇打开着的唯一的木窗前。

昏暗的夜色与无尽的风雪没有阻隔视线,自从上次余崩之后,我的目力又强了许多。远处的木屋里都隐约透出些许微微的亮光,这里的很多景物与亚里巴桑我到过的一些地方是如此相似。那些木房子下架空的堆满柴木的地方曾经是我幼时最安全的居所,一直到有能力独自在亚里巴桑游荡时,我也更愿意呆在那里。我甚至还能记得当大雪停歇之后,四处走动的人们与各种马匹翻出来的泥泞的味道。我怎么能忘记呢?十四年前,我就是在阿勒斯古山南边的一个类似的木寨里,一个类似的柴房边,遇到的蕾丝。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想起了一个很特殊的人。”伊莎贝尔轻柔的声音惊醒了我。她看着我的眼神与那时候的蕾丝是如此的相似,都是一样的美丽、温暖,还有一点点惊异。

“是的,她叫蕾丝。”我轻轻回答她。那时候,我刚刚离开潘古特盆地,沿着阿勒斯古山往东走,去众山之颠的百达拉斯山,我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些岁月。那是古特兰的遗愿。有一年多的时间,我跟着那个古怪冷僻的人四处游荡,去传说之中各个山峰、森林与沼泽,学会了治疗与识字。他从来不说为什么这样做,我也仅仅是他偶尔收留的一个孤儿,甚至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并是原来亚里巴桑大陆一个著名的治疗师。在我的记忆之中,除了对于他让我学会如何生存,并没有任何更多的怀念。

伊莎贝尔奇怪地看着我说:“她?我还以为那是他。她一定对你很好。”

难道说我思念蕾丝时候表现出的神情让她感觉到了?如同早上她看到我的笑容时那样,我的情绪让身体里生命的本原发出了不同的振动,而让她觉得那是一种对于异性的思念?这是怎么了?难道说我能这样强烈地让周围的人感受到自己的情绪?如果真是那样,那实在太糟糕了。从小开始我一直都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感情,不希望别人觉察到自己。确实,我静心感受里周围的元素有一种水波荡漾一样的蠕动,可那是由我身体里波动开的,是那不受控制的一部分能量所发出。真是麻烦,我用心神去控制,让它逐渐回复宁静。也许将来等我能完全控制它就会好一些了,我可不希望心里想的事情被暴露在外面,尤其是现在这个模样。我只好含糊回答:“在亚克之前她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和我说说她好吗?”伊莎贝尔将我拉到身侧,用臂挽在我腰上不让我走开,那神情很象蕾丝第一次看到红丝雀那样,让我无法拒绝。

“她和你一样,一样的头发和一样的眼睛,一样对我好。”我尽力觉察着内心的波动,轻轻回答。

“我让你想起她,是吗?”伊莎贝尔凝视着我。

也许是的,可不全是。蕾丝要瘦小得多,更加的快乐活泼,似乎每件事情都让她好奇。那也是冬天,阿勒斯古的冬天要更加温暖潮湿得多,那些不敢出现在记忆中的画面逐渐浮现:“那是好久以前的冬天,就象那边的那个房子。我在那个房子下面的架子里,天很冷,也下着雪,她的一匹心爱的小羊得了病,也放在里面。当她给它送吃的草的时候看到了我。”

“那时候就你一个人吗?”伊莎贝尔惊讶地问。

我有些愣住了。那时候我确实只是一个人,可是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我已经是一个游历了很多年的治疗师了,而不是在她的设想中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怎么解释呢?我只得点了点头。

“于是蕾丝就收留了你?”

我不愿意欺骗伊莎贝尔,幸好她按照合乎情理的设想给出了答案。事实是蕾丝给我送来了食物与水,我还能记得她当时脸上的微笑,那是那个冬天唯一让我觉得暖和的东西。在我离开那个小寨子的下午,我回头时发现那里有浓浓黑烟升起。不知道什么原因使得我又回去了,找到了对着灰烬流泪的蕾丝。那个烧了寨子的国家好象叫做灵斯,原因仅仅是他们没有交纳足够的保护金。后来很长的时间蕾丝都没有笑过,直到我们到了月儿兰山谷,她看到了满山的月儿兰花。这也是我们一直在那个山谷的原因。

“蕾丝照顾了我四年时间,那段时间我们非常的快乐,可都已经过去了。”我简单地说,那些回忆之中甜美的经过确实能带来非常美好的享受,可之后的那种黑暗与痛苦我再也不愿想起。人生就是这样的奇怪,如果没有之前的幸福,后来的苦痛还能称为苦痛吗?我不知道,或者人就是这样的贪心,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费南纳兰在给阿玫莲·加斯多夫人的情诗里曾经写道:是什么岁月落入眼帘,让泪花凝结。是什么沧桑融入心田,让呼吸停歇。”伊莎贝尔变得有些悲伤起来。

我知道这又是因为我古怪的波动的原因让她如此了,奇怪的是以前亚克并没有受我这样的影响过。不管怎样,这几天逐渐让我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觉,身边的人都尽力让我觉得快乐与自由,何况伊莎贝尔如此地关爱,我应该让她觉得快乐才对。也许我可以制造出上午那样快乐的振动。可我将思绪去牵引生命本原时,它没有立即象早上那样欢快愉悦地振动起来,只是隐隐有些鼓动,让四周的元素有些混乱。

伊莎贝尔忽然站了起来,脸色绯红地看着我:“你做了什么,在想什么呀?”

我给她吓了一跳,灵觉的凝聚四散,那种鼓动也不见了。怎么了?难道什么事情不对?我有些心虚地说:“没有呀,我什么都没做。”

伊莎贝尔古怪地盯着我,眼睛里满是诱人的湿气,水汪汪的,让我大惑不解。过了一会儿,她咬着下唇在我耳边轻轻说:“你一定在想着奇怪的事情,让我忽然想抱你,想轻轻咬你。”

她吹气如兰,说的话让我立即心神慌乱,一下子就乱了手脚,脸也通红起来,不由暗自叫苦。我只好垂下头老老实实地说:“我真的只是想着让你高兴起来,真的。”

“好吧,我相信你。”伊莎贝尔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假如是我哥哥菲尔在这里的话,我可不敢保证会出什么事情了,谁叫你这么妖媚。过来,我要抱抱你。”

我一阵气闷,幸好这是伊莎贝尔而不是那位菲尔或者其他人,否则想想也都害怕。这也至少让我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再不要随意去触动生命本原。也幸好在伊莎贝尔怀里很舒服,而我也已经习惯了。更幸运的是,思娜这时候端着我们的晚餐走了进来,她似乎也被这里的气氛所感染,有一些精灵族血统的脸上居然也有红晕出现。

伊莎贝尔快活地让思娜将盘子放在床上,然后让她去歇息。思娜施了个礼却没有立即退下去:“公主,班勒塔将军询问他是否有幸能在晚餐过后来探望您。”

“噢,不。你告诉他我已经安歇了。”伊莎贝尔皱了皱眉毛。

思娜仍然没有走开,接着询问:“菲尔殿下也希望稍后能来与您商谈一些事情。”

伊莎贝尔轻笑一声说:“我亲爱的哥哥的请求却不应该由我来回答。假如我答应了,势必让我们的月儿兰公主为难;而我拒绝的话,却让我的哥哥伤心了。因此我将他的请求交由月儿兰公主来回答。”

我立即使劲地摇起头,思娜含笑带上门走了。

伊莎贝尔不肯放过我,她依旧还是喜欢看着我难堪的样子:“我不得不说,你使得菲尔又一个晚上难以安眠了。他可是欧卡亚大陆各个领地上最受欢迎的王子之一,这我得先向你说明,以免将来我的哥哥责备我。”

“和你一样吗?那你应该是最受欢迎的公主了。”

伊莎贝尔现在完全没有了一个公主应该有的仪态,拉着我坐到床上,直接用手指抓起几片熏肉放入嘴中,她笑着说:“在以前我还真为这样的事情担心,因为我和你一样不喜欢这样的身份。美丽只能用来欣赏却毫无用处,不是吗?不过现在我不担心,因为你也是印莱特公主,至少你要和我一起开始担心了。”

我一怔,在印莱特猎人站里伊莎贝尔被拥簇的情景出现在眼前。可以想象,假如被几十个贵族少年一起阿谀奉承的话包围着,我现在精灵族的肌肤是否还能完好无损,即使我有龙族强大的心脏,恐怕也很难面对那样的场景。可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可从来没有去想过,尤其现在这样一个公主的身份。我不由发愁起来:“公主?伊莎,公主要做些什么事情呢?”

“别担心了,要知道也许整个印莱特城只有你才不喜欢这样的一个身份。”伊莎贝尔笑吟吟地说着:“从这个角度而言,你做的非常的出色。”

“可我没做什么啊。”我急忙说。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去想过。你让士兵们与佣兵们爱戴着你,而你的身份,让他们同样爱戴着印莱特城。要知道除了我的菲尔哥哥,对于让你成为印莱特公主我们都非常赞同,亚克也没有反对腾歌将军的这个主意。而且从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舍不得你离开我了。”伊莎贝尔古怪地笑起来。

我的头脑又混乱起来:“可是,这不是应该由你的父亲决定的吗?还有我的样子也不象是欧卡亚的人……”

“我的父亲,”伊莎贝尔止住了笑容,轻轻地说:“我的月儿兰,你应该知道一些事情,也许也大概知道了。他受了伤,那时候我六岁,菲尔十二岁,此后他就把印莱特的事务大多交给了你所认识的这几个忠诚的人,我与菲尔不得不很小就开始承担起一些责任。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选择在那之前的生活。可是命运总是这样,相比较印莱特其他人而言,我已经很幸运了。”

她明亮清澈的眼睛与蕾丝是那样的相似。那双眼睛即使在蕾丝垂危的时候也那样明晰地告诉我,她那么的开心因为遇到我。要是不遇到我,也许蕾丝就不会那样的死去。在皮亚路克告诉我一些事情之后,我知道了很多事情都是预谋的,包括蕾丝的死。可是我不知道我是否该恨那些制造这样悲喜的人,他们所的做的事情与我后来做的有什么区别吗?与我现在所做的有区别吗?

“更何况我还遇到了你们。你和亚克都是这样的奇怪,珂斯达玛大神所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让我遇到了你们。”伊莎贝尔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胡思乱想。

我随口说道:“应该说是大神让你遇到亚克才对。”

“亚克?他可真让人琢磨不透,其实你们都一样。与他在一起有一种安全与沉静,你却是那样的纯净与热烈。这个大陆最关心你的人就是他了,那次你受伤的时候,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你为什么不让他留下来呢,如果要说能有一个人能改变他的决定,我想那个人就是你。”伊莎贝尔叹了口气问我。

“我不知道。亚克他从不愿意让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我不愿意回到亚里巴桑,也不愿意阻止他去做他想去做的事。也许这样是最好的了。”我勉强笑了笑。

“是的,至少你还能在我身边。”伊莎贝尔站起来,将托盘放到床边松木地板上,关上木窗又轻巧地跳回床上:“所以现在最好的事情就是让大陆上最美丽的公主到我怀里来。”

从魔法火炬上摘下的晶石光芒逐渐黯淡下来,夜空少了旷野的风掠过帐篷的呜咽,也没有积雪在枝叶间坠落的声响,格外的静谧。三十里的雪路足以让任何人筋疲力尽,何况是一位公主。她心跳变得舒缓,血液也慢下来。我凝聚心神放出一根思绪,透出松木屋顶,绕过法师们布下的魔法防护罩,顺着风向在雪花中飘荡。水元素将它带出了很远很远,直到隐约捕捉到那个熟悉的气息。亚克还在,那后面很远的佣兵房里。

“在吗?”伊莎贝尔忽然醒了过来,抓住了我的一只手。

真象是蕾丝夜半的呢喃,我轻轻说:“我在这里呢。”

“可是我闻不到你的气味,感觉不到你的气息。”伊莎贝尔慵懒地转过身,紧紧依在身边:“真奇怪,和雪花一样没有任何气味,我还以为你给溶化掉了,不见了。”

没有气味?是的,从哥豪拉雅山过来之后,我好象就失去了气味,可是我并没有在意过。甚至开始吸收元素力量之后,我吃的食物也越来越少,那位菲尔殿下曾经因此深深忧虑过。或许这是我的修炼方法的原因。我轻声安慰着:“别怕,伊莎,我一直在这里呢。”

“那天晚上,我母亲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可再也没回来了。”黑暗之中有滴晶莹的泪水在她眼中闪动。

一股绵长的抖动蔓延开来,每个抖动的后面又蕴涵着丝丝颤动。这是悲伤还是思念?如果这是我们的情感,那就这样的容易被触动?是这样的触动使得我们伤感,还是因为这样的伤感而让颤动荡漾?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情感,可以前我怎么就感受不到,还是我原来就是拒绝去品尝,拒绝去感受?我轻轻抹去她眼中的泪花,紧紧环抱着她。

外面,寒雪如雨,夜风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