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夜鹫鸣叫

那种的空寂如此熟悉,在过去,在凯格棱特大火之前的很多年时间里经常遇到的寂寥似乎又回到了身边。在这个陌生的大地上,夜中不知名的生灵又开始窃窃私语。我能听到夜空中寒风卷动旗帜的哗动,偶尔有帐士兵不耐寒冷的跺脚声。夜鹫低哑的鸣叫声中,有远处欧卡亚大陆胡狼在啼啸,就象是凯格棱特山顶盘旋着的黑鹰。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注意到了这样的声音,那些曾经陪伴我许多年的飞禽走兽的声响。帐篷一角葛娅的呼吸粗重而均匀,令我羡慕。正如亚克在黑雾森林所说,我也成为了别人眼中的这样的生灵。最初的悲伤与惶恐已经过去,所担心的情景终于出现,可我已经习惯于面对它——我宁愿面对这样的猜疑。这样的夜晚将这些天的温情脉脉如纱般的撕去,如此直露,让我一夜无眠,直到远近号角响起。

葛娅将衣物地放在床头,然后收拾起帐篷内的物件,她能做的也只有这样。我知道她心里有许多疑惑,可她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开口。我拉上面纱,裹紧了大麾。

这又是一天的开始,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它本来的面目,不是吗?我长长吐出口气。

圣骑士齐历亚特的骑队在前面领着路,不过他本人却一直随印莱特首领们走在了一起。约纳近卫军收敛了许多,不见了往日的喧哗,只是令人不解地与达丁将军的黑甲军走到了一起,与前后的军队保持着距离。而拉可夫的骑队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行进的队伍越来越长,可似乎人们并没有轻松起来,那是我的原因吗?伊莎贝尔走在了前面,时不时回头看看被马斯特的骑队紧紧围着的我,心不在焉地回应着陪同的旅者与大师。

在即将转过遮掩克洛弗隘口的山翼时,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队伍中缓慢嘈杂的不同。那是一队昨日所见的赤焰宫魔法师,他们举着一面巨大的赤焰信旗急驰而来,在愕然的印莱特首领面前停住了脚步。魔法师将信旗交到了腾歌将军手中交谈了几句,又回头奔去,途经我身边时匆匆行了个礼,消失在东南方。首领们低声交谈起来——假如我想知道谈话的内容也完全可以做到,可我不想,不想对着他们使用那些令他们畏惧的灵觉。

不多时,信旗被高高挂起。信旗中的赤焰山被一根黄线环绕,那是摩费长老的标识。是否真如费尔纳兰说的原因而使得他愿意将印莱特纳入他的保护?可我宁愿不要他的眷顾。那红色的山峰在空中轻轻晃动,似如活物,更象是压在了我的心头。我忽然知道了亚克将我留在欧卡亚的原因:假如我是一个阴谋,那么我远离了天之圣国在欧卡亚大陆便无所施展了。而昨天让我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亚克来到欧卡亚是为了英尔曼领主,为了其他的各大领主,为了赤焰圣国与赤焰山。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现在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觉得孤独与绝望?

拐过一片峭如刀削的山岩,克洛弗隘口显现在眼前。千百年以来穿梭在西欧卡亚与中欧卡亚的人们已经踩出了条长达里许的小路,两侧巨大的白色山体上怪石嶙峋覆盖了厚厚的积雪,时不时有黑甲军与印莱特士兵在坡顶用火光表示着路程的安全。据说牧人克洛弗死后的灵魂就居住在了这里,途经的人们如果大声喧哗亵渎了他的话,他就会召来狂暴的雪崩将那些无知的人们掩埋。显然队伍里的人们都知道这个传说,骑兵们都下了马,死死勒住马口。首领们警觉地看着山顶哨兵的各种火光一直到穿越了这蜿蜒小路。

中欧卡亚大陆现在完全显现在我们眼前。

西翠冷琉亚山的北侧忽然沉了下去,近处依然白雪皑皑,茂密的森林中穿越的山风中与山另外一侧的冰冷干燥不同,已经有丝暖意与湿气。那些承载着积雪巨大的树冠不再是单调的雪松,甚至能偶尔看见一些低矮的古杨与纤秀的白毛杉。远处小小的山峦层叠,色彩逐渐丰富起来。一些比约纳与印莱特宽广许多的道路镶嵌其中,更远的地方已经隐隐有了些泥土的暗黑色。三三两两的城镇在清雾中若阴若现,低矮的城墙与阳光下闪烁着暖色的石头屋顶无不述说着中欧卡亚的富足与安宁。这个奇怪的大陆,在亚里巴桑越是向北越是寒冷,这儿却如此温暖,倒是与阿勒斯古山下的南亚里巴桑大平原很相似。也许真的有神灵护佑着这片地方,让欧卡亚东边大洋的暖流流淌到了这里。难怪玛蒂公主一直向往着中欧卡亚,也许她也并不象班勒塔将军说的那样不愿意到这儿来。

“公主是第一次来欧卡亚——中欧卡亚,您看这里与印莱特相比有什么不同?”一个低沉冷峻的声音忽然响起,圣骑士齐历亚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

“珂斯达玛大神对于中欧卡亚的眷顾连赤焰圣国都要嫉妒,更何况印莱特。”我犹豫着他话中是否有其他含义时,费尔纳兰适时出现代替我回答了他:“公主自小在菲穆钦伦森林由玛耶族抚养长大,自然没有见过这样美丽富饶的地方。印莱特领主让公主随同而来,正是为了让公主亲眼拜摩中欧卡亚的文明精髓。”

玛耶族?我不由看了旅者一眼,可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微笑着。这都已经被安排好了吗?我一直怀疑那些人们怎么这么容易接纳我成为印莱特公主。在黑雾森林之前,为何士兵们会纷纷谣传我是公主?那是否也是亚克与安卡拉佣兵团散播出去的?他是否早就预料到了?亚克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我做的所有都是我认为是正确的,相信我。”相信,这个字眼现在是如此的沉重与可笑。这么可笑,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是可笑的。其他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活,要做什么,除了我。我又听到心底响起一种撕裂声。

“……十三年前,高尚的古安特·印莱特为了自己的兄长而身亡。印莱特领主一直愧疚不已,为害怕意外,他将月儿兰公主放于无人知晓的玛耶族。我六年前见到公主时,她还拿不动一根刺枪,转眼就这么大了。”旅者看着远方悠悠地说。

“请原谅公主,月儿兰据说是亚里巴桑大陆上的一种花儿。传言尊敬的古安特·印莱特的夫人是高岗湖精灵族最美丽的姑娘,难怪他会给自己的女儿取这样美丽的名字。”圣骑士高深莫测地继续探问着。

“呵呵,传言总是传言。”费尔纳兰大笑起来:“传言伟大的默克桑斯大长老还是位血族人,还有传言您本可早几年成为圣骑士——若不是有一位亚里巴桑来的骑士的话。尊敬的圣骑士,您总不会相信这些无聊的流言吧。”

旅者的话让圣骑士的脸色变了一下。他讪讪地说了几句,就将话题引到了即将来引接我们的摩尔德加骑队身上,不再来询问关注我。我松了口气,他们的对答让我知道了更多的信息:圣骑士的前来是因为亚克早几年在欧卡亚的事迹,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这一切都让我提心吊胆,无比厌恶。那些话中的话,那些其他人与我的谎言,但愿不要牵连到那些无辜憨厚的玛耶族人。可我知道这已经难以阻止了,一个谎言出现,为了这个谎言就得编织更多得谎言,总有一天我们都会为此付出代价。而这一切谎言的源头都是我,摩费长老承认我公主的身份让这后果难免要将印莱特人连累在内,也让这一切都难以挽回。

中欧卡亚的人们并不象传说中的那么好客。傍晚的时候,一队尤其华丽的摩尔德加百人骑队前来通知我们:迎接我们的将军正在陪同摩尔德加领主的几个子女在不远席多瓦城堡后的森林中准备即将到来的冬猎,显然他们并不知道圣骑士的在场与摩费长老的信旗。从骑士长嘴里说出的长长的名单倒是可以表示出他们对于我们到来的欢迎:“珂斯达玛大神在上,科林·摩尔德加殿下、莱卡·席多瓦将军、穆林桑克斯·狄努长老、古亚达·摩尔德加王子、斯卡琳·摩尔德加公主与娜娃·摩尔德加公主对于远方的客人的到来感到非常荣幸,各位大人将于明日亲自来迎接各位客人。科林·摩尔德加殿下与莱卡·席多瓦将军非常诚挚地邀请圣骑士、印莱特城的客人与约纳城的客人一同参加为期三天冬猎。在冬猎结束后,殿下与将军将陪同客人们一起前往摩尔德加城。”

首领们与圣骑士并无不悦地接受了邀请。交接过信旗之后,队伍便就地安顿扎营。

夜黑不久,小帐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旅者揭帐而进。正在收拾的葛娅乖巧地避了出去。旅者将随身带的一个包裹放在台案上,慢慢打开,里面是把精巧的玛雅古琴。

“这是伊莎贝尔公主叫我来送给您的,月儿兰公主。”费尔纳兰解释道。

“您可以不用叫我公主,这附近没有人能听到我们谈话。”我轻轻地说,而且伊莎完全可以让思娜送来。不过我将后面这句话压了下来——我不能责怪他,这完全是我自己的原因。他抚摸琴身,斟酌着该如何进行他真正来的目的,让我实在觉得无谓。我实在无法如白天他们的谈话那样拐弯抹角:“费尔纳兰先生,我和您一样有着明晰的想法,您可以直接告诉我您的来意。”

“当然,我相信这一点。”旅者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尴尬:“我非常想说一声抱歉,我也知道您会认为这完全用不着。您让我意识到我原来的设想也许很荒谬。可您也知道,象我们这样的人总喜欢对任何事情作出解释。对于任何一个无从判断的事件与人,我们首先是抱以怀疑的看法,这其中也包括了腾歌将军与特德首领——他们身上的责任也让他们不得不如此。在这方面倒是伊莎贝尔公主与莫桑克图大师抱有不同的看法。”

“那么他呢?”我不禁脱口而出,快得让我自己立即后悔了。

旅者抬起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思索了一下才说:“我感到抱歉的不是告诉他们亚里巴桑的事情,而是觉得应该事先让你知道这一点。我曾经在很多年前见过那位魔疗师,他在亚里巴桑大陆的名字叫皮亚路克,那时候他还只是跟在赤焰宫血系安德鲁长老后面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学徒,我知道这是同一个人是在不久之前的约纳城。他的身份和发生的事情让我觉得疑惑。可要说这一切的发生是事先有预谋的,我也绝不相信。我们共同的朋友对此并没有说什么,我想他非常不愿意让您独自承担欺骗被揭穿之后所有的后果。”

“关于皮亚路克,这又是一个令人疑惑不解的迷。事实上大神是否存在到现在连赤焰魔宫的人们都已经有不同的说法。安德鲁长老与摩费长老是神虔诚的信徒,这并不是说其他的长老并不信奉神灵。不过那次圣战的失败导致了二十年来欧卡亚大陆的沉闷。因此有人怀疑魔疗师的出走是为了去寻找另外一个神的存在,是受到赤焰宫里最虔诚的人们的委托。可从事情发生的过程来看又无法说得通,因为当时追捕他的反而是血系和金系的魔法师,其他人却并不为所动。”

“可也许是世人想得太过复杂了呢?”我想起皮亚路克对着那具躯壳的痴迷的样子,想起最后那段与他度过的时间,另外一个人反而放在了一边。费尔纳兰所说的原因倒是可以解释皮亚路克如何能从英尔曼那里借到飞兽兵,可我知道这绝不会是真正的原因。

旅者如莫桑克图大师般地皱起了眉头:“复杂?我不理解您说的含义。”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想了片刻,我一咬牙说道:“费尔纳兰先生,您会爱上一个您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并不存在的人吗?而只是看过她的图象。”

那只抚摸着琴身的手忽然停在了那里,许久不动。他一直自若的表情开始松懈,嘴角慢慢露出一丝苦笑:“就这样?旅者啊旅者,可笑你一直自诩聪明绝顶。爱情本就不可思议,更何况皮亚路克这样一生被压抑着的人呢。只是一件事情被承载了万千年的传说与欧卡亚大陆的纷争,再简单也会变复杂起来。”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充满了歉意与痛惜。

我知道他想到了我原来并不是现在的模样。结合他所知道的情况,现在他以为知道了一切真相。可原来的我还是他无法想象的,欧卡亚大陆上即使最神奇的血系魔疗术也无法和凯格棱特城堡上我同皮亚路克所做出的事情相比。我移开了头,轻轻说:“我曾经是一名魔疗师……”

“不,您不必再说下去了。”费尔纳兰打断了我的话:“我想我已经知道得足够多了。其他的事情并不重要,每个人心底都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与您现在的容貌相比,您对玛耶族和印莱特人的所作所为更值得我去敬重。不过我没有把握说服其他人,到底说来在印莱特城我还只是一个外人。而且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权力与利益比爱更容易把握、更容易解释。确实爱情无法捉摸,权力和利益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也更容易用来判断。”

谈话到现在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那最终的真相在我口中盘旋了许久还是慢慢沉落,激起心头一阵无奈的叹息。可又有些郁郁之气被释放了出来,让我百感交集。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和勇气说明所有的一切了,这既是一种希望又是一种绝望。我获得了一个人的信任,可我负载得起吗?我无法回答自己。我只能压下眼中的酸疼默默不语。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更改也无法后悔。我也知道人们会说:‘那就将它忘记。’事实上有些事情是无法忘记,那些压在心头的过往,压得越深当它浮现的时候就越加的疼痛。我在各处流浪的时候,经常用玛雅琴来回味与舒泄,也就逐渐能够面对了。不过莫桑克图大师嘱托我来告诉您一件事情,那就是每个印石以后的魔法师都要面对的魔障。月儿兰公主,非常感谢您能将这一切告诉我,非常感谢。”旅者慎重地施了个礼退了出去。

古琴还躺在那里,我不想去碰它。我掏出那颗一直在怀中的灵石与古琴放在了一起包好。不知为何,眼泪不由自主地流淌下来。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想,任凭它这样流淌着。

夜鹫的鸣叫声逐渐淡去的时候,一个重重的脚步声从大帐方向响起,急冲冲地直接向小帐走来。那是伊莎贝尔,却停在了帐口,很久很久才轻轻地走开。

美丽只能用来欣赏而不能用来判断,正如灵魂与爱情一样,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