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

我本以为会跟离开约纳城那样在一群人的拥簇注目下离开印莱特,没有了伊莎贝尔的陪同我肯定应付不来那个场面。不过那还最多只会无所适从与难堪,并不能让我害怕。我怕的是和伊莎的告别。一想到这一幕心里就有些发紧,甚至害怕去想如何对她说最后一句话。这没办法,我就是厌恶分别的场面,厌恶熟悉的身影在天际逐渐模糊消失的那段路程。幸好那并没有出现。

一大半的士兵与运送辎重的商团佣兵团都将从印莱特出发,许多贵族与他们亲属将在那时候分离,伊莎得提早赶回去安抚那些年轻的妻子们。本来约定瓦伦堡一千百名长枪兵以及圣女骑士团随后赶去会合并在十二日正式出发,可晚来的雨水象是被蓄满了一样下个不停,把黎伊斯坦河变成了遄急的猛兽,也冲断了唯一座木桥。几个有经验的老百人长断言等河水允许我们通行时,圣教与时间已经不允许我们从容行军。马匹与驮兽的蹄子在泥泞道路上的速度并没有比人的双脚快多少,再绕道印莱特的话恐怕得要晚上四、五天。印莱特远征军首领潘·莱恩特将军派人向我征询意见后决定各自直接出发在印莱特与英尔曼领地交界的蒙特山集合,那里山脚下有印莱特的最后一所村庄。一队十人士兵冒生命危险泅过河向印莱特送去了消息。

不过,伊莎离开瓦伦堡时已经亲自向维多骑士与圣女骑士团下了命令:“我以印莱特公主的名义命令你们,忠诚勇猛的印莱特骑士们,你们必须紧紧守护圣女殿下!没有得到圣女殿下的允许,任何人,任何人——无论是领主、贵族、将军或者他们的夫人小姐,都不得靠近圣女殿下!我给予你们以圣女骑士团传统方式惩罚任何胆敢冒犯圣女殿下之人的权力!”所谓圣女骑士团传统方式已经从原来的二百骑士传到了其他随后赶来的士兵身上,他们拍着马鞍后面的绳索齐齐高声宣誓:“以骑士的荣誉!”

遗憾的是,在我还在为她离开时欢快、俏皮而微含警告的眼神以及话中的“夫人小姐”哭笑不得时,被遗忘已久的沃格大教士忽然出现并求见。他匍匐在地上先用几十个词赞美了知道的所有圣教的高位者,然后又用冗长的话语求得美丽圣洁智慧神圣的圣女原谅,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暗示圣女骑士团应该只听从神灵与圣女殿下的指派。对比之下,伊莎的最后一眼更加深刻地印在我脑子里,虽然那时候还并不知道这是我们分开前的最后一面。可这样难道不是更好吗?

我怀疑因为伊莎的命令,莱恩特将军才每次都派侍卫长来请示,而不是亲自前来。当然这其中有些默契。比如,圣女骑士团长安卡拉只是带着由他原来的佣兵与一些我熟悉的士兵组成的百人队跟在我身边,而副团长昂利领着其他人。每次有什么事情时,我都请人去征询昂利的意见。这么做的原因除了默契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对于即使如行军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一窍不通,维多利亚因为身份不能有更多的表示——在圣女骑士团中她的位置非常奇怪与特殊。无论如何得感谢伊莎的命令与将军的善解人意,让我免去了一路上的繁琐礼节。除了斥候与百名前哨士兵,莱恩特将军都请圣女骑士团走在前面。最坚硬的泥路在被上千马匹践踏过后都变成了九月果节葡萄桶里的果酱一般难以行走,走在后面的士兵难免大吃苦头。我也才理解到为什么欧卡亚人会这么重视冬冻后的那段宝贵时间。通常将军和他的侍卫们都会在一个远处高地上充满善意地用信旗示意骑士团先行,然后才会与其他士兵一起缓缓跟上。骑士团的大部本来就是由印莱特士兵组成,因此虽然行程艰难,但两支军队都保持了和谐融洽的关系。

不和谐的只有沃格大教士率领的教众们,他们的黑色教服在骑士团白色与长枪军蓝色大氅中显得格外醒目。这群丝毫不懂魔法的人原来都是印莱特城中的一些普通农夫、商贩与手艺人。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他们虔诚无比的原因:因为圣教的恩典使得他们有可能享有贵族的荣耀,而原本这种荣耀只能世袭或者由大领主封赏。对于他们,我并没有太多厌恶或者同情——原本我也仅仅是一名医疗师与魔疗师而已。不过随行的骑士们可不象我这么想,除了表面上的尊重,每个人都享受着这些不擅长行军生活的人的满身泥污与狼狈不堪带来的乐趣。

葛娅与另外四名侍女也常在暗中肆无忌惮地取笑着这群举止古怪的人们,取笑他们每天早晚两次对珂斯达玛月亮方向的膜拜,取笑他们言谈中冗长奇怪的祷语,进行类似沃格大教士将在泥泞中滑倒多少次这样的猜测。这些话都是无意钻进我的耳朵,她们已经习惯于在我跟前保持寂静,或许我的静默在她们看来更加奇怪。“天啊!从来没有想过圣女殿下这么安静……我甚至没有任何事情可做。”这是唯一听到的关于我一次,不过葛娅立即阻止了那个侍女:“嘘!难道你想被昂利大人送给个整天又打又骂的糟老头?别忘了……”

伊莎的眼睛、琐碎细语、泥浆与淅淅落落的雨滴一直伴随着,我能做的事情也不多。路程的艰难对我来说一点不算什么,虽然士兵们因此而产生了更强烈的拥戴之情……可这真算不了什么。在瓦伦堡,莫桑克图大师送来了我的灵石与一些魔法书典,还有那卷摩尔德加时就交给我的没有任何魔法师标志印签的羊皮卷。军号响起之前与宿营之后的冥想,行军途中修炼那些爆术、禁术魔法的手结与咒语,成了这一路的主要内容。上一次余崩似乎在身体内筑就了更坚固的堤岸,元素的力量在身体内沉积,不过还远远未能自如承载灵觉的极限。这样的时光我很熟悉,无非是荒废了段时间后又回到原来习惯的生活中。摩尔德加之行让我深深地意识到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印莱特领主安排好了一切,莱恩特将军与昂利骑士长又精明能干,我又能做什么?不过伊莎说得对,多一些能力总是件好事情。

“也许你没有意识到,或者不愿意意识到,你具有许多种神秘强大的力量,将来还会更多。这些神秘的力量有些能够使人害怕你,有些使人害怕伤害你。”

真的如此,亚克?

在黎伊斯坦河边停留五天后,十三日,两千远征军终于渡过河流到达北岸。本来也许还要再耽搁上两天,因为在上百米的激流中修建能供圣女殿下的驷驮高车通行的木桥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无意中我问起独眼安卡拉骑士长之后才得知详情。于是在下午我让圣女骑士团第一百人队一起涉水渡过了河流。这很安全,骑着马匹顺着河中矗立的安全标识前进,还有几十个战士在身边保护,无非就是衣裳的下摆给浸湿了。就这么点小事,使得潘·莱恩特将军第一次与昂利副骑士长一起来见我。

将军有些过于郑重其事地说:“尊贵的圣女殿下,您不应该擅自行动,这也有损殿下的尊严。我奉命保护您,要是河流中有流沙或者旋涡……”

那么我就无法站在这里与您说话了,将军阁下。伊莎一定会这么回答,或许还要再俏皮得多。可我无法做到那样,只能对他说:“请原谅。我想,我不需要驮车。您也知道这是印莱特家族的传统。如果您没有其他事情,也许我们可以继续前进。”

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给流传得变了样子,并且与以前一些事情搅和在了一起。次日下午的沥沥细雨中,骑士团后队开始响起了有节奏的敲击声,开始还零零碎碎的,后来就成了一阵阵快节奏的敲击声。我在印莱特的商团里听过,那是印莱特人最喜欢的四句短歌:约纳有古老/摩尔德加有富泽/圣国有荣耀/印莱特,我们有什么/我们有毛皮/我们有盐末/我们有的东西/他们永远也比不上……可不对,歌词被改过了。士兵们敲打起铠甲、方盾、骑枪或者其他任何能发出声响的东西,沉闷的嘭嘭声伴着每个词,清亮的梆梆连声响在句之间:

约纳有古老

摩尔德加有富泽

圣国有荣耀

印莱特,我们有什么

.

我们有公主

尊贵的伊莎贝尔

美丽的月儿兰

你们永远也比不上

.

她们骑着马

她们淋着雨

她们走过河

她们和骑士一起作战

.

她们凿开冰

她们煮起水

她们拿着布

她们亲手为战士疗伤

……

甚至把上个月骑士团捆绑尾随而来的贵族的优良传统事迹也被编了进去,真是糟糕透了。伊莎足可以当得起这一切被摩尔德加与约纳贵族诋毁的赞誉,可我只是一个甚至比他们还普通的人!那些事情……那些事情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减少罪责,为了让内心安宁。可我不知道该如何阻止这一切。

没多久,往来的斥候与前哨也开始应和起骑士团的士兵起来,把歌声带往了各方。